能讲出好故事才是硬道理

 能讲出好故事才是硬道理

长篇小说特别讲究故事结构，并不是什么高深难懂的理论。实际上，这是长篇小说写作的基本要素。问题是，现在许多长篇小说接受了许多深奥的理论，却把这样的基本要素搞丢了，消解了。我是说，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尤其是新一代作家的小说，“结构”意识越来越淡泊，越来越稀薄，也就越来越随意，越来越任性。结果是，长篇小说变得越来越不可读，越来越成为作家本人的代言者，而不是读者需要的东西，也因此离小说的本性越来越远。没有结构的追求，就不会有好的故事。对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来说，好故事才是硬道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会重视青年作家李禹东的长篇小说＜人间犬吠＞在结构艺术探索追求的努力。尽管这部小说可能还不会是作家好的作品，甚至在故事结构组织上的意识还有待于更加自觉，但“结构”的探求却是这部小说引人注目的特色。

从两只被城市打狗队穷追猛打的小狗入手，讲述这两只小宠物在人间经历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巧妙的结构基础和情节开端。它们一直被人宠养着，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一个突发事件，使它们成为野狗，成为逃亡者。为了找到回家的路，这两只品种高貴，聪明机智的小狗经过了千辛万苦，同时也看到了很多人间世俗的世态人情。作家?然是想通过这个动物与人的比较关系中揭示当代社会一些矛盾冲突根源，探讨当代人性的困顿与扭曲异化的本质。当然，作家的思想倾向于“动物比人好”的观点。这样的观点很善良，却可以有争议。不过却直接带出了小说结构的走向，让我们更加关心小宠物们的命运，其实就是弱势群体的命运，小说的思想性就从这样的结构里展开了。就故事结构而言，这条线索比较清晰，也较易于掌握。

但是作家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生发开去，打破这样的线性结构，让故事出现新有可能性。在第二部，小说叙事方向突然来个大转折，讲述起两只宠物的各自主人的人生故事。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雨泽与惠惠这两个要英国留学的青年之间的情爱奠定了故事情节结构的基石，从而出现了林志远与刘诗雅这对情人的介入；接着钱龙以及家族与刘诗雅家族的引入，让这些男女的情感关系发生了一系列复杂迷离的调整变化。于是人物关系复杂化了，也使小说的结构立体起来了许多。

实际上，这些情节怎样变化，小说故事都属于时尚流行的言情结构。我们要许多言情小说中都看到过这样的结构。这一点，正是作家所不满足的。他虽然选择了这样的结构，但并不满意其间过浓过重的言情内涵。他还有比言情小说更多的内容要表达，正如他并不满足仅仅从宠物的角度来看待社会人生一样。于是，一个大胆的结构设计浮出了水面。作家很果断地把两种可能产生不同走向的故事结构组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融化在一起，造成一种新的结构以及叙事效果。一方面，保持了人性情感的内容，另一方面，以具有了社会批判的思想意识。也就是说，把流行的故事放到一个有思想含量的结构中去表现，从而改变言情模式的思想品质。我们终于在小说的第三部看到了本来可能不相干的两种结构类型融在了一起，就象两条不同水质的河流在某一处交汇在一起一样。组合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让这些故事的元素产生新的排列，试图出现新的叙事迹象，出现新的时空，从而出现新的故事。我们会注意到，故事发生的环境开始转移到枫城和叶城，所有的人物关系都倾向让这两只聪明的小宠物牵引着，开始向这两只小宠物设定的视角倾斜，真正实现作者偏爱的“狗比人好”主题结构。简而言之，我们会注意到，小说第三部分思想容量要远远超过前两部分，说明，这种融汇给小说叙事带来新的空间的丰富多姿可能性，让小说故事更加吸引阅读。当然，故事高潮是两只小宠物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而男女主人公们，也各自从矛盾纠结关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归属。

这样的故事结构首先是小说家独有的才华所致。需要一定的胆识才敢冒这样的叙事风险。尽管作家李禹东还在思想和艺术的成长过程中，但却以旺盛强烈的艺术突破冲动，试图探索着走一条自己的创作之路，特别值得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更是注意到，作家的创新冲动是在尊重小说文化以及艺术传统的基础上得以实施的。应该承认，＜人间犬吠＞这部小说尽管关系变化较多，层次较多，其美学倾向仍然带着鲜明的写实特性，并非现代派作品，因此，接受传统写实小说的生气灌注更为重要，更为?出。而注意小说叙事结构的设计就是尊重传统，尊重艺术规律的具体表现。在一个文学过当“自我”的年代，一个很自我的青年作家，能意识到小说传统的价值，难能可貴。

作家这种“结构”追求的良苦用心收效显然易见＿＿我们读到了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这部作品将以出色的“结构”让读者刮目相看，并认定作家会不断写出好故事，不断带来不同凡响的阅读惊喜。也正是这样有期待，也会使我从专业的要求来挑剔作家的“结构”设计。　　

首先，尽管“结构”是长篇小说的基础，但设计“结构”不完全是技术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文化思想的问题。一个作家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以人性的认识程度，通常会很影响长篇小说“结构”的设计，会影响着“结构”的意味。我们常说，“有意味的形式”，就是指那种看上去很技术的结构态中的思想文化含量。我们要让长篇小说的结构产生“意味”，重要的在于作家情感和思想所形成的特殊气场。如果从这个层面上去看＜人间犬吠＞的话，我们就会一方面欣赏作家的才华和用心，给作品带出的虎虎生气，一方面会遗憾于作家的人生阅历使得两条叙事之河的汇集还有些生硬，还没有成为叙事的有机体。一个作家的历炼不够，并不是什么过失，每一个阅历段都会有自己的作品，才会在有一天成熟起来。其二，可以把长篇小说的“构架”比喻成建筑，但实际上，长篇小说并不是建筑物，不能先上构件再做外力面，再装修。因此，长篇小说在“结构”的同时，其他因素已经在同时进行，例如，人物性格塑造的设计，文学描写的设计，细节与闲笔的设计等，都已经同步进行。如果哪一方面出现缺失或上不去，就会直接影响小说故事的品质。从这个高度看，＜人间犬吠＞还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人物关系是设定了，但人物个性的本质可以深挖。例如林志远与惠惠从朋友到情人关系的突变，本来是故事推进的重要节点，应该要重点展开，但小说却很快就完成了。这样的布局并不仅仅是技巧的问题，实际上是对人物认识理解程度的问题。很有个性的刘诗雅与很有心计的钱龙关系似乎处理得简单了一些，这里面的人性内涵刚刚要展开，就很快结束了，这说明，作家对人物关系的发展应该更有效地进行控制。其三、一个好的小说结构需要好的小说细节描写来支持，来使之灵动起来。事实上，一个作家对细节的重视并有自己的表现方式，是小说艺术的重要方面。对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细节”决定了小说的优劣，决定了小说的品质。有了“细节”，小说的结构才是活的，人物才是活的。这个道理，对小说的入门者来说，并不一定真的能认识到位。但随着一个作家对小说规律撑握的不断深入，就一定懂得“细节”的价值和意义。坦率地说，＜人间犬吠＞在人物个性细节上尽管下了不少功夫，但还显得稚嫩一点。不过，对这两只宠物的描写，倒是充满生动细节。这表明作家对宠物有特殊的观察力和自己的心得。真希望作家对人的性格的把握也这么到位，这么得心应手。

我只是从“结构”入手，支持作家对小说规律的深入探讨。实际上，长篇小说的构成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写好一部长篇小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相信，作家在今后的写作中，一定会越写越知道这种难度。吃尽了创作的苦头，他就会是一个好作家。

                                     作者：张陵 中国作家出版社总编辑，著名文学评论家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